2013年3月30日 星期六

一份媒體教育的作業:訪新聞研究生蕭婷方

[好讀圖文版請見青聲誌第二期火熱出刊]

採訪撰文/ 范軒昂

2012年七月三十一日,「我是學生,我反旺中」近七百名學生集結,抗議旺中集團打壓反對旺中併購案人士,提出言論自由、新聞專業自主、要求NCC收回旺中併購案等訴求。那個時刻的蕭婷方正在新聞所讀書、亦在報社實習。這次事件讓她從此踏入了學生運動。這個暑假之後,她與一群願意深耕媒體改革運動的朋友開始了他們的組織工作與行動。透過訪談,我們請婷方聊聊她對於媒體教育的思考,以及她在行動過程反思的問題。

我想問的是,誰在控制媒體?

    大學時候我唸中正大學政治系,是那種玩聯誼性社團的人。我是台南人,也參加南友會,玩很兇。舞台劇、迎新宿營都有。當時對對異議性的議題並沒有什麼關注。直到大三那年我選了一堂通識課,那堂課叫做「媒體素養」,是在告訴學生,日常所見到的新聞如何透過產製過程被扭曲。這讓我瞭解到閱聽人得到的訊息已經被設定好。那時候同時也修了陳尚志老師的一門課「台灣政治經濟學」。那堂課說的是國家如何以一種隱而不顯的方式深入人民的日常生活中進行控制。這兩門課讓我想去探究「台灣的媒體是誰在控制」的問題。考研究所的時候,我就決定不要再考政治系了。當時會覺得政治系都在接觸理論、法規、制度,可是我卻不知道人群是怎麼想的、會怎麼看待這些事物。另一方面也來自於我對政治系的不確定感:畢業後不知道能幹嘛?會不會沒有工作?所以那時就想,來推甄新聞傳播吧! 
    畢業前做了一個國科會的論文,討論媒體與政治經濟的歷史變遷:從黨國到資本力量如何影響台灣民主?這個研究花了我很多時間,但寫完後我覺得自己還是沒有處理好,欲解答的問題仍沒有得到解答。後來進入政大新聞所之後,我發現同學當中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碰過傳播理論,我對傳播的認識都來自那個國科會計畫所讀的文獻。而且先前那個國科會研究讓我很沒有自信,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有能力繼續往上唸,並在這個領域裡發展出獨特的想法。其中很大的焦慮是說,課程中所學習的傳播理論,都是在告訴我傳播效果、新科技的溝通方式,這些沒有辦法解決我的問題。身邊同學,他們比較關心行銷公關方面的事,對時事討論也很少,所以會有一種很強烈很孤單的感覺。研究所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樣,碩一時,我還在釐清自己是為了什麼要來唸傳播。

第一次成為憤青,來自對現實的焦慮

    對媒改運動一開始是個外圍的觀察者,就是所謂的「手指按讚族」。但是後來看到旺中居然抹黑一個學者,以及粗暴對待影射你的鄉民(註1),讓我非常的憤怒。這個感受與媒改的議題雖然沒有直接相關,卻可以看出編輯室對新聞產製的控制。這個手段太殘暴了!做為一個傳播科系的學生,我也想為媒體改革做點什麼,所以就站出來了。731那天,現場回想起來是有點太過情緒性的發洩,比如喊「媒體不專業,回去做仙貝」的時候,其實心情有點矛盾,因為「每間媒體都在做不專業的事,為什麼做仙貝的不可以經營媒體?」我覺得還需要更深入的討論。
    那天站出來之後,隔天有上報紙。我的家人都看到了,我在報業工作的爸爸非常生氣,他希望我能夠安全的拿到這個看起來光鮮亮麗的學歷,好好地找一份工作,結婚生小孩。而且隔天我還要去媒體實習,爸爸會覺得這對未來的發展是不利的。後來也確實在901遊行(註2)前一天,當我穿「你好大我好怕的衣服」拍照,被主管罵「一個實習生連怎麼編採都不會,怎麼可以去評論媒體?」我認為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勞工。也不知道自己腦中已經有一個自我審查的機制。
    他們這樣的態度也會讓我辨識到,如果未來我想進入主流媒體,現在已經被貼標籤,那個恐懼是存在的。我知道很多運動都是在面對未來自己工作的挑戰,對我來說,能不能用工作養活自己其實我看得非常重。如果養不活自己,不用去提任何有理想抱負的事情。生計與理想之間的拉扯現在也是困擾著我。我在實習過程強烈感受到,來自編輯室的控制有多強烈,甚至有位記者還跟我說,你的讀者其實只有一個,就是編輯。
    我要對抗的是一個報業老闆,當我被標籤之後,如果旺中力量大到連蘋果都吃下來,那以後我要去哪裡工作,獨立媒體嗎?說實在我也不想進去獨立媒體。獨立媒體的勞動權反而更需要大家去關注:你不可以說這些人是憑著理想熱血去做這些事,就合理化他被剝削的時間與勞力,形塑出錢少事多是理所當然的圖像。以獨立媒體做為媒體改革的出路沒有辦法回應一個年輕人正在面臨的生涯焦慮。

行動中的焦慮

    731之後的營隊,籌備的初期我還沒有加入「傳播學生鬥陣」(以下簡稱傳學鬥)(註3)。一開始是個體戶,飛帆找我一起去參加這個營隊,而後人拉人,傳播科系的學生在過程慢慢才彼此認識。傳學鬥之所以會成為運動的主體是在營隊中才逐漸發生的。
    營隊籌備的過程有在爭論一個問題,就是營隊的對象是誰?是作為異議性學生內部培力的營隊,還是要對外開放,讓更多不同脈絡的人參與。這個爭論連帶的討論是,究竟是要先組織人去做行動,再產生論述。還是要更深入瞭解事件之後再去行動?最後的結論是先「做」再「說」,傳播學生就負責規劃課程,另外一群人弄組織,像妖西就進行工作坊的活動。
    現在回想,我最大的衝擊比較是,在運動中「我究竟是誰?」這樣的一個問題。我不知道自己是青盟(註4),還是傳學鬥,該站在什麼角色去發言。營隊組成包含許多團體,來自於不同科系與不同經驗的運動者,彼此對於媒體的想像有滿大的差距。但我發現,若沒有一個所屬的團體,你會不知道該從什麼角度發言。甚至是說,你能夠發言,歸因於你的群眾基礎、有沒有人跟你是同一陣線。
    我覺得901遊行的意義,是讓更多人重視媒體改革,看見不滿的聲音,這是重要的。但是對我個人而言,反壟斷這件事還沒有被談清楚。901不是為了針對蔡旺旺,有太多的媒體的結構面向需要被討論清楚。比如說,反旺中事件促使人們去想如何不讓私人媒體壟斷市場:目前沒有一個跨媒體壟斷法(你甚至無法證明旺中壟斷);也無法有系統的市場規約;NCC有什麼問題,要如何監督?遊行之後,我慢慢開始覺得要把這些事情釐清,要怎麼把這些一環扣著一環的問題讓更多人瞭解,是我目前想做的事。比如傳學鬥目前在做的《鬥相報》,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討論當前發生的媒體議題,也是一種媒體識讀的嘗試。

對於未來,我擔心的事……

    在這個體制裡,我害怕自己有一天會為了生存而被馴化。不再思考自己的勞動權利、對媒體與社會的問題不再提意見,而去選擇娛樂化、編輯才會要的東西。我對記者這個行業沒有太多想像,更多的是焦慮與恐懼。


1旺中案走路工事件,發生於20127月,因為旺旺中時併購中嘉案所連帶引發的事件。旺中集團旗下的《中國時報》、《中天電視台》及《時報周刊》,自2012726日起,以大篇幅報導725日當天約有百來位學生到NCC抗議購併案,現場有白衣女子發錢給參與學生之「走路工」情事,質疑與當天號召發動到NCC抗議的黃國昌有關,要求他提出說明。黃國昌回應「毫無所悉」,但未被旺中集團所屬的媒體接受,連續數日以報導質疑黃國昌。隨後引發相關學者反彈,認為旺中集團在缺乏證據的狀況下,以影射性報導攻擊反旺中學者。清華大學學生陳為廷在臉書上轉載網路圖片,指控《時報周刊》副總編輯林朝鑫涉嫌涉及此事件,認為該「走路工」為旺中集團自導自演的情事。中天電視台於新聞中公布他為該網路圖片於臉書上的轉載與散布者,並公布他臉書上的個資,以及曾為民進黨籍議員助選。此一事件引發社會各界對言論自由與媒體壟斷的討論(摘自維基百科)

2台灣新聞記者協會等民間團體201291日發起反媒體壟斷大遊行,反對旺中併購中嘉有線電視系統。約有九千人走上街頭,遊行有相當多的青年學生與媒體相關科系的學生站出來支持。

3:傳學鬥,全名為「傳播學生鬥陣」,成立於1994年,集結起關切媒體生態與台灣社會的學生,從學院階段便開始省思傳播媒體的未來出路,並且參與實際社會改革;未來在投入傳播工作時,也能夠彼此砥礪,在崗位上從事符合社會公義的報導,並且促成大眾傳播媒體的良性質變(引自傳學鬥部落格)

4:青盟,全名為「反媒體巨獸青年聯盟」,由台灣各大學院校學生與社運青年組成。反旺中運動重要的發起團體,促使青年學生在運動中串連,持續發起一波波媒體改革的倡議及草根行動迄今。


後記:

訪談的過程能夠感受到婷方的壓力,那個大寫的歷史在個人生命歷程初次碰撞的形貌,來自家庭、來自戰友、來自同儕,眾多角色無論如何選擇,都有被誤讀的可能。我想,在這些角色的隙縫裡,也許有這樣的一個角度,關乎異議者如何在現實體驗到「生存焦慮」的故事,它抵抗現實,也對理想存疑,既殘忍,卻也真實。或許婷方感受到的,亦是每一個受到社會運動召喚的年輕人,都無法迴避的生命課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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